2022年02月13日

看韩不言画偶记

1979年,韩不言先生绘《初春吐绿》图(大约取景于白塔山牡丹亭)。

1977年,韩不言先生绘《五泉山一角》图。

1976年,韩不言先生绘《喜鹊老瓜》图。

1940年,韩不言先生绘《拟古松鹤山水》图,齐白石先生题句。

1977年,韩不言先生绘《春华秋实册页之葫芦》。

韩不言以燕京人身份滞居兰州,濡笔落墨写字造画,是谓白石遗风,青山绿水、花鸟虫鱼、写意人物,似草蛇灰线无一笔无来历,而拙朴厚实,遮乎其有皇城根上气象,从1956年至1997年的四十一年间,辛苦度日,或凭文房遣兴抒怀,或登山临河以赏之,抑仍在旧雨新知内释卷挑灯攀今览古中徐徐交流以自适,虽曾属珠投璧抵,但今日看来凡出自韩手笔的,却给这西北一隅挹注了一泓清流,始终舒缓地浸润着古金城。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去位于五泉山公园东侧坡度很陡且较狭长的小巷子里的苏姓家院取裱好的画,见主人屋内大方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对墨龙金鱼图甚可观也,因为自己从小就喜欢看养它们,尤其是龙种蝶尾包鳃的极品类,可以说简直爱到了眼不忍相离的地步。尽管那时候我不很懂作者笔下的境界达到了怎样的高度,竟默默读出了金鱼摇身摆尾泛起的层层涟漪,便禁不住问:“谁画的?多少钱?”当听到韩不言、六百元的回答,我暗吃一惊。自己工作不久,每月薪酬才九十多块,区区一幅四周边长约三十厘米、近正方形的丹青,要费去我多半年的劳获,虽佳亦想得,而甚是难得,惜乎颇高价矣。事隔经年,每到古玩字画店不意得见韩不言此类作品,怅然若失,以此至今不忘,苏堂内状况犹恍惚如见。

老实讲,韩不言的画在他生前于兰州生活的过程中并没有被圈内圈外人士重视,个中缘由地域差异形成的文化区别对待即其一,不大符合当地人的审美习惯或不懂与之俱来的门径大抵为其二,比较符合事实吧。从时间上看,他的创作虽然上承两宋院体、明代林良徐渭朱耷、清扬州八怪、近代吴昌硕诸贤,下接齐白石,承传的确不薄,故画面散发着一种高贵的气质和风度。此话虽然老生常谈,我倒还觉得适宜,不妨就算作隔行人的意见吧。手边适值有张涛、韩慧(韩不言孙女)夫妇主编的《韩不言书画作品集》,打开来过眼,实在是他那个历史阶段同龄人所绘少有比肩的,恭翻愈久,愈喜其学问与艺术价值以外在当下的社会意义。我们不是常说要把老祖宗的好东西传承下去么,怎么样儿的传承法,画上多有齐白石、李苦禅的题句,大略可以知道后学今后跋涉的方向,如萍翁跋曰:“我家松树亦千章,九砚楼前风月长。今日不如群舞鹤,乱里还有水云乡(月字本日字)。”韩不言高足林经文叹曰:“这是十分罕见的题画诗一首,山水与松鹤寓意长寿,白石极喜此画,石涛笔意浓厚,意境高,笔墨有味,松树画法尤具功力,构图设色样样逼人才气。”一个是巨匠奖赏门徒,一个是后学服膺师父,正如手持火炬的传递者,一代代人隐入黑暗去了,而光明依旧炽盛于一代代人手内,所以新老诚有更迭,亦有统一,惟保持两者的差异与一之固定的平衡,方是人情物理的正确延续。

韩不言的画境今日在行内已有定评,我们外行似乎没什么话再值得一说,但亦有愚者千虑后的二三偶悟——他的画是他在度过那段风雨凄凄的日子时用笔纸间的墨彩于生命的倔犟复活,仿佛他又回到了人生的初期,却早没了技巧上的障碍,想达到什么效果,则能达到什么效果,故那一幅幅画图不是歌剧主人公咏叹调式的抒情,而是宣叙调般的言说,赤诚、质朴、遒劲、清雅与美,每一笔,每一墨,无不流淌着对故土的眷念,使我感到了心灵的一种震撼。还有呢,只是觉得有行家称韩不言在齐派借俗趋雅、舒阔硬朗的格调上有突破或有创新的观点,不佞则未能与之相和,如个别专家赞道不少韩作实乃乃师的珂罗版可谓为我一证。尽管韩不言吸取了八大、石涛、钱松嵒等人的技法,创作了《五泉山一角》《夏云多奇峰》《初春吐绿图》《翠柏挂瀑图》等画作,尝试了齐白石未涉猎的热带类燕鱼、水泡眼金鱼一些题材,却依然不离齐氏创格,是齐弟子中最为特别的一位。韩不言不像李苦禅破茧成蝶终演化出了自己的笔墨面目——仿佛京剧老生行的杨宝森之于余叔岩,他却始终萧规曹随以齐书齐画其刀为范围,偶然的另辟蹊径也仅从明清遗墨中求一番偶而的乐趣而已,实极似孟小冬之于余叔岩,此乃是他入室齐门的幸与不幸:幸者一跃龙门,身价十倍,尽得恩师謦欬,让兰州同行及喜书画印者见识到了笔墨的精粹;不幸者被巨擘光环笼罩,多顾眼前心追手摹,少了少年时纯厚的宋元古风的滋养,退而求其次,遂羁绊了他个性的自然流露,缺失了自铸筋骨的要求,没有成为“偶像破坏者”,仅以“偶像的重塑”在自己的墨楮间。更需要强调的是,飘零兰州很大程度地限制了韩不言再上楼台的视野,加之日益严重的病目作画离纸面仅约七八厘米,令视觉集中于一个点上,妨碍了通盘经营,其结果势非使整个画面的气韵生动受到影响不可。当年的白石、苦禅皆惊异韩不言天资聪秀,进何猛也,怎奈天妒英才,让他失音后,又让他几近乎失明,我们称述的人生不完满,通过韩不言非情愿地走过的旅途看,自然在他身上遗憾地得以充分体现,暂撇开什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方能成器的训导语勿论,单从感情上的原因,就能使理性的剖析更为恰切他的现实遭际,因此我们相信命运的坎坷实在并非是使艺术走向高峰的唯一途径。

韩不言的后半生虽是在古金城度过的,落款却多为燕京不言戏墨、不言时客兰州之类,我看了印象总是暗淡怜惜。《韩不言书画作品集》收录了一百五十五幅画作,亦正是他旧游在京金两地时生命的缩影,当我读至书尾张涛怀念文《始学有恩泽 尽在不言中》所附韩不言书法横披“劳谦”上的款识:“劳以戒惰,谦以戒傲,唯斯二字终身可蹈……”更有云烟之惋叹,所言之不可恃而可恃,殆如此也。

□张发栋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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