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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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堤

那是一件经过了三十多年岁月的消磨,但依然让我不时回想回味,且因之改变了我一生命运的一件小事。

四月的麦苗已是生长的纷披郁茂,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在日渐酷烈的阳光里,充满了对水的渴望迫切。该到浇灌苗水的时节了,而这时的水又是那么的珍贵难得。社里最难浇灌的就数东湾的那百十亩地了,它是全社人浇水时的一块心病。

这片地之所以难以浇灌,是因为它是处在最下游的一片孤岛上,一条弯弯曲曲长蛇般的土渠自山脚蜿蜒十余里才能到达。光这十多里长的水渠看护就让全队的人全员出动,全力以赴。如果是白天还好,但它的浇灌时间好像总是在晚上。这不又是通知晚上要浇东湾的地。我匆匆吃过晚饭,杠上铁锨,背捆麦草,便赶往指定的值守渠段。天全黑下来时,每隔十来米就有一堆篝火熊熊燃起。夜色清淡如水,苍茫无际,篝火宛然一条舞动的火龙,给夜下的山川平添了几分妖冶的魅力。满天星斗似点点清冷的烛火,摇曳在蓝的发紫的天幕上,显得清雅而神秘。年轻的蝉虫们在草丛中兴奋地交流着,唧唧吱吱,轻语曼吟,柔弱而飘忽,让夜的阒寂更添几分天然意趣。渠里的水潺潺流淌,似一曲若有若无的小夜曲从心的深处丝滑而过。

三更过后,虫鸣声也歇息下来。开始时附近的几个人还凑在一起聊天,这时也各自回到值守的地段,谁都不敢马虎。这时候,瞌睡伴着清凉的夜色绵柔而坚韧地浸漫进意识的深处,上眼皮重若千钧,难以抗拒地沉沉垂下,在背风的沟坎下,在散发着淡淡麦香的柔软的麦草上,整个人渐渐地消融进夜的怀抱里。

迷迷糊糊间,一声直声怪嗓的大叫声划破静谧的夜幕,划开了每个人身上包裹着的浓浓睡意。我从愣怔中清醒过来,才发现原来汩汩流淌的水声已不知停滞于何时,而前方不远处,传来哗哗啦啦的急流声,那应是水渠决堤的声响。

我一骨碌翻起身,提起铁锨,朝水声的方向急奔而去。这时在决堤的地方已是聚集了好几个人,在一个有点嘶哑的嗓门的指挥下,有的去抱麦草,有的脱鞋挽裤准备下水。刚才粗鲁地打破梦乡的怪叫就是这嘶哑嗓门的主人,他叫栓柱,是一个瘦长的中年汉子,他是我们的社长,就是他在巡渠时才发现了决堤的险情。我急速地脱鞋挽裤,跳进有些冷凉的水中。这时的决口已将近两米宽,水像脱缰的野马般直冲而出,站在水中明显感觉到水流凶猛不羁的冲劲。这时已有五六个人下到水中,站成一排人墙,基本上可以站满决口。渠堤上的人不断地把麦草抛在我们的身前,篦住水流,然后填土。可这儿的土属于红沙土壤,干的时候很硬很僵,一旦遇水却又很酥很软,转眼就化为细沙,没有一点儿黏性,丢进去的土旋即随着水流漂走。而且决口不断地被暴怒的水流冲刷撕裂,不一会便扩大至丈许宽。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回合突击,所有的人都差不多精疲力竭了,但水势却一点都不见和缓。

“不行啦,不行啦!堵不住啦!”我身旁有人喊。看着越流越急的迅猛水势,撕裂得越来越宽的决口,快速顺水漂走的沙土、麦草,我心底也凉凉的满是绝望,觉得今夜算是白熬了。也不由地跟着嚷起来,水中有人就要打算出去了。“夹住你的X嘴!谁也不许出来!谁说堵不住啦?快!把麦草打成捆,再去找些大石块,先从两边堵。快点快点,把下游的人都喊上来!”社长勃然大怒,呵斥着嘟囔泄气的人,又组织渠堤上的人改变策略,开始了不知多少个回合的突击。这一次在草捆与石块的共同作用下,似乎有了点效果,决口两边不断扩大的趋势被迅速遏制住了。随着人员的不断增加,草捆与石块的持续投下,我们在水下的人墙前渐渐的被草捆、石块、泥土糊住,只余脚下有少量的水在流溢。看着被逐渐控制住的场面,所有人都长长松了口气……

瘫坐在刚刚筑起尚且松软的堤坝上,看着渠中欢快流淌的水流,被泥水从头到脚涂成泥人的我和我的同伴们发出了由衷的欢呼声。看着只穿着件背心,斜倚在渠坝上抽烟的社长,满心的佩服。这位平日里普普通通的汉子,此时却显得威严而高大。“栓柱叔,要不是你前面的那顿臭骂,今天这口子肯定是堵不住的。”我身边的一位小子嘻笑着说。“就是你小子第一个认怂的吧? 如果今天这口子堵不住,东湾的一百多亩麦子今年就算完了,豁命也要堵啊。”社长愈发嘶哑的声音传得老远。

这时,东方的天际已泛出银白色的曦光,将周遭黑黢黢的山峦勾勒成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天就要亮了,不知不觉中我们已奋战了三个多小时。但所有的人都在疲困中兴奋着,惬意着,因为他们共同完成了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假若没有社长那声粗野的怒吼,最后的结果注定是相反的。在当时所有人都灰心丧气准备放弃时,只有他一个人毫不动摇地坚持着不放弃,也正是他的这份执著与坚定换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完美结局。这个难忘的初夏之夜从此就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脑海深处,让我在以后的人生逆旅中受益无穷。

结局往往是在看似无望的拼死坚持中被逆势改写的。

□韩德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