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9月30日

取火的孩子

吴建萍 大学教师,凉州人,现居兰州。

□资料照片

八月初的一个夜晚,天气微凉,四位已过不惑之年的朋友站在静宁县某个村庄一处宽敞的院落里,聊着各种童年往事,期待着银河系隆重出场。朋友打趣说,他们每天都是看着银河系入睡的,这话傲娇得让人嫉妒。可是天公不作美,我们聊到凌晨一点,天空仍是被乌云遮蔽着。童年趣事聊完了,大家也有点倦意,没有看到银河系,只能略带几分遗憾地回屋休息。

我有点不甘心,银河系像个巨大的诱饵,诱惑的我无法入睡,等到凌晨两点,趴到窗户上一看,居然星辰满天。我睡意全无,裹上外套跑到院子里,独自仰望浩瀚星空。银河系像苍穹撒出的一把珍珠项链,展现出婀娜的身段。我像是得到星空一个深情地拥抱,嘴角上扬,内心竟有一丝孩童般的喜悦,仿佛看到三十多年前那一群沐着星光奔跑在乡间去取火的孩子。

我的小学生是在家乡南营小学度过的。小学地处乡政府附近,乡所辖6个村的适龄儿童都在这里上学。那时南营小学校舍简陋,师资力量薄弱,为数不多的几位老师,大部分都是民办教师,只有一位窦姓的老师是从武威师范毕业,算是最高学历。学校实施五年制教育,全校五个年级五个班。我于1984年入校。

那个时候的冬天是真的冷啊!即便艳阳高照也会寒风刺骨,再遭遇一场鹅毛大雪,落雪一尺,数月不化,御寒是个头等大事。个人的御寒衣物都是手缝的棉衣棉裤棉鞋,看着厚实,但保暖性不足,好些娃娃会有冻疮,脚上,手上,耳朵上,一个冬天红肿疼痛,等到春天奇痒难忍,流脓不止。有些会留下终生的疤痕,我右手小拇指至今都有当年冻疮留下的疤痕。教室的御寒能力更为差一些。冬天没有铁炉子,取暖靠的还是盘在地中间一米见方的土炉子。这种炉子体积庞大、生火不易,导热性也差。生炉子就得有煤炭和柴火,煤炭是学校统一购买,统一分配,柴火就得学生自己上山去捡。家乡地处开阔的平原地带,三面环山,分东山、西山和南山。西山是石山,山势陡峭,地质坚硬,但在缓坡和夹缝中长出的植物也更加蓬勃茂盛。我们学校离西山最近,也因为那里的植物晒干之后更适宜引火烧煤,每年入冬之前去西山捡柴是学生最重要的劳动实践,也是最有意思的出游。一二年级的学生年龄小,身体弱,握不住砍刀,砍不下柴,即使想去拾柴,学校也不让。三至五年级的学生才是拾柴的主力,他们要负责砍够全校一个冬天需要的柴火。拾柴一般是在入冬前进行,植物逐渐被沥走水分,变得干枯,一是容易从根部砍断,二是容易晒干。拾柴的工具都是自己携带,或小镰刀,或小铲子,高年级的学生也有带镐头、铁锨的。拾柴时间会选择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学校统一组织,全校老师集体带队,领着浩荡荡的拾柴大军向西山进发。老师会物色一块地势不高,但柴草茂盛的阳面山坡,然后撒开带来的小兵小将撅地挖柴。我因年小体弱,说是拾柴也只能捡些草本类植物,就是趴在地上生长、根系又比较细的那种,大概是叫猪耳朵还是猪朵朵的一种植物。那时,我和姐姐同校读书,姐姐比我高两级,等她砍够自己的柴,用绳子打一个结实的捆,就开始给我砍一些根茎粗壮的,更适宜燃烧的柴。找一块平整的地,把捆柴的绳子对折铺在地上,先铺几根个头大的、能吃住力的,再放细碎一些的,最上面铺盖几根根茎和枝叶茂盛的,两头绳子拉起来,左捆右绑,姐姐再帮我搭在后背上,两根绳子穿过肩膀,后面打一个结,就可以背着回学校交差了。学校有个固定的柴房,所有拾来的柴根据质量、干湿分个三六九等,一堆一堆的分开。基本都是高年级同学拾的被分在好的一堆,低年级拾的被分在不好的一堆,因为有姐姐帮忙,我背来的也有被分在好的一堆,内心居然也有几分小小的得意。拾柴的时候也有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那就是你正伸手去捡柴,突然底下钻出来一条蛇,扭着舞姿迅速离开,恐惧瞬间流遍全身,你会觉得蛇不是逃走了,而是顺着你的胳膊钻进你的身体里,于是乎连着几天都会蛇影不散,走路都会觉得轻飘飘。拾来的柴没有干透,不能直接引火烧煤,每天下午,会有值班老师打开柴房门,通风晾晒,等到冬天来临,就可以生火了。

冬天一到,天气瞬间转冷,炉子就要生起来了。学生分班不分村庄,但到生火的时候就要依靠村庄的力量。低年级的不会生火,就要靠高年级的带着,这个分配既科学又合理。南营乡所辖六个村,一周六天,刚好一个村娃娃负责一天的生火任务。我们村在六组,又名树林庄,就负责周六的生火任务。

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村上大约有七八个孩子,要负责五个年级五个班的炉子。等到周五下午放学前,所有树林庄的学生娃娃就集中在柴房门前,等老师分配柴火和煤炭。分柴的老师手里拿个本本,叫到哪个班就让哪个班的学生进去,从三六九等的柴堆上各分一点,再分几块煤砖,然后很认真地记在本子上。领好的柴火煤炭放在各自教室里,而且要放个隐蔽一点的地方,因为会有淘气的同学各教室乱窜,名曰巡视,看到好的柴就会顺走一点,这样就给第二天清晨的生火造成很大的困难。

生火是项有组织,有计划,又体现一定技术含量的活。组织的领导者往往是那些年级高,有一定号召力、生火技术又比较好的学生。我们村的领导者是一个叫吴加曾的叔叔辈的学生。他一般会在生火的前一天给我们安顿好第二天出发的时间,还要安排谁带火柴,谁带引火的废本子。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这个叔叔辈的学长就极负责地在村上开始吆喝。我们家在村子最东头,也是上学的必经之路。等我家的狗开始狂吠的时候,母亲先起,拉开电灯,把我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拉起来,再把早已暖在被窝里的衣服拿给我。我迷迷瞪瞪在半睡半醒中穿好衣服,极不情愿地下炕穿鞋,母亲已经准备好洗脸的热水,胡乱地抹上两把,打开房门,一股彻心彻肺的寒冷能让你瞬间清醒。母亲把亲手缝制的花书包斜挎在我的肩上,包里除了课本和作业本还有母亲装进去当早餐的热锅盔和我最喜欢吃的炒黄豆。母亲把我送到大门口,再给大娃娃们交代几句,才又锁好门回去继续休息,而我则与其他娃娃们雄赳赳气昂昂地直奔学校。

到了学校,生火开始分工,高年级带低年级,几个班的炉子可以同时开始生。会生炉子的娃娃用废本子引燃火种,再小心地放入易燃的柴火,等柴火在炉膛里熊熊燃烧的时候就可以小心地加入煤块。煤块不能一下子全倒下去,要一小块一小块放在柴火最旺的地方,由柴火慢慢引燃煤块。等有一半的煤块都燃起,生火就算是成功。当然也有闹心的时候,领的柴火不够干,或者煤块有疙瘩废掉一个本子都不一定能生着火。眼见天亮,同学要到校了,大家伙急的就用书煽,或者几个同学轮流趴在地上用嘴吹。如此反复几次,才能生出一膛炉火。等各班的炉子都起火了,我们才开始围着炉子,感受着温暖的馈赠,打开书包,共享母亲带的早餐。

同学们陆续到校,个个穿着棉衣棉裤,带着一身寒气冲进教室,胆子大的调皮的先趴在炉子上烤烤手,暖暖身子,去去寒气才回到座位上,胆子小的,害羞的女生不敢凑过来,再冷也只能忍着。即便炉火很旺,也无法温暖整间教室,何况还有窗外肆虐的寒风。老师体恤学生,也或者是自己冻的不行,课上到中间会暂停约三五分钟,让同学们集体跺跺脚,好让周身的能量循环起来,让身体恢复一点热量。这个时候大家会使出浑身的力气,卯足了劲跺脚,跺着跺着,居然能跺到整齐划一,跺出一种旋律,又有一种天真的喜悦从心底流出。老师一声令下,跺脚声陆续停止,继续上课。也有不怕冷的老师,一节课坚持到底,除非有大胆的同学小声嘀咕一下,太冷了,跺跺脚吧,还要被他听见,才会仁慈地给我们几分钟。如今想来,这是一种最经济最环保最有特色的中国乡村式的取暖方式。课间十分钟,天再冷,男同学都要跑出去追逐打闹,女同学就可以靠在炉子边享受下片刻温暖的时光,拉拉家常聊聊天。当然,如果有老师也要烤火取暖,那就没有学生敢靠近。有一次,一位数学老师就直接半蹲在炉子上,把弄着炉火自个取暖。他是该有多冷啊!直到现在那个场景还历历在目。五年级快毕业的时候,父亲把我带到武南镇铁二小上学。我站在教师办公室里,看着班主任挑剔地翻看着我的作业本。当她发现我已经学完她们六年制的内容,才赞赏地说了一句:字写的还不错,算是愉快地接纳了我。于是我本该结束的小学生涯被拉长了一年。欣慰的是那里的教室是楼房,有暖气,秋天不用捡柴,冬天不再受冻。但是怕冷的心理已深入骨髓,也将伴随终生。今年中秋节回大凉州,感念过往,一时兴起,在中秋节的晚上,我抹黑开车赶到童年生活过的村庄,看望多年未见的叔叔婶婶。小时候,婶婶在每年的中秋节都会蒸几个大月饼,我最开心的事就是婶婶从笼屉里端出热气腾腾的月饼,我用熟季花的花蒂蘸上红色绿色的颜料印上漂亮的花花。等到中秋月圆,摆一张方桌,恭敬地献上望月的车轱辘月饼和切成花牙牙的半个西瓜。年近七旬的婶婶见我,拉着我的手说的还是种庄稼的事。我说,年龄大了,他们也都成家了,就不种了吧。一向寡言少语的叔叔在一旁说,农民哪能不种地呢。婶婶知道我最爱吃她蒸的月饼,走的时候硬是把留着敬献的那个让我带走。当年一起奔跑取火的孩子,早已为人父母,大多也已离开村庄,散居各地,而那个村庄也因一场大水损毁过半。我问一直生活在家乡的二哥:南营小学还在吗?二哥说:在呢,移到原中学的位置了。

哦,现在的孩子一定不再受冻了吧。

□吴建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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