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后日出前的光景，随那朵马蔺玲珑纤巧的蓝色叶瓣悄然绽放，寂然洗濯于清泠露水下，娴雅、清幽，最是愉悦不过。
好的坏的所有的带着暗夜气味的残梦已随那弯弦月而消淡、远逝。醇和的、清甜的、丰沛的晨气伴着曙光迷漫了空际，饱满而清冽，充满活力，正是孕生生命的佳期。气郁化液，一颗颗晶莹的露珠孕结在青嫩的草叶上，挨挨挤挤，惊讶于晨曦的种种奇妙，兴奋地张罗着朝日的莅临，他们深知日光的降临便是意味着生命的终结，但他们没有丝毫的迟疑。只为日光普照的一瞬间闪耀天地的七彩光芒，这是他们短暂羁旅中最为辉煌的一瞬，他们一生的使命只为这一瞬的点燃与璀璨。而后，他们惬意而欣悦的笑靥便灿烂地绽放在生机勃勃的青茎翠叶间，接续另一段生命的旅程。
徜徉在圣洁的晨曦里，恍然觉得自己便是一滴寄居草尖的露珠，在朝晖闪耀的高光里燃烧、沸腾、消融，完成自己一日一时的轮回，在方死方生中体验生命的奇妙。你的生命很长久吗？不过是一呼一吸的那么些微间距而已。不同的是有迅疾若白驹过隙，有凝固而永垂不朽的差别存在。
我自认为够早了，但每天都会在滨河林荫道上的固定地方遇见俩老人。一位较为矮小的老人每天都重复一个动作：双手撑在河道护栏的水泥栏杆上，俯下身，缓慢地做着一起一伏的俯撑动作，或是一下一下地跺脚。动作单调，基本没有什么运动强度。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则常穿一件天蓝色的练功服，在一旁打太极，动作舒缓有度，圆润流畅，拳势老道，明显是打磨了好些年头的样子。我曾在一个积雪寸厚的早晨，发现他扫开了地上的积雪，游走他行云流水般的太极，似乎他的这块地盘任谁也不可侵犯。他们两人明显很熟稔，似乎还是朋友，我每次或疾或慢地经过时，常生出疑惑——这位矮小的老人为何不选择练拳呢？健身效果肯定比他那单调机械的动作要好吧。直到有一天，他从对面马路的斑马线上蹒跚而来，一条腿有点僵硬地拖着，似是脑梗的后遗症，这才解开了我心底那无端的困惑。他们大约都有七十多岁了吧，但不能确定，运动与病痛总会扰乱人真实的年龄。当然年轻人例外，每天差不多固定的那个时间，都有一个年轻的女子迈着羚羊般轻盈的步子，一缕轻风似地超过我，乌亮的马尾辫傲娇地摇曳着，一身浅红色的运动劲装宛若一簇燃烧的火焰，在清风中呼啸。让人心中生出无限的歆羡，青春是多么的华丽而姝好！
我想将这道婵娟的倩影剪下来，张贴在潺潺的丽水上。怎奈今天的丽水显得臃肿浑浊，波涛汹涌，昨日那清浅漪漪，娴淑寂寂的清纯素雅已然影踪全无。这便是真实的丽水吗？在一刻不停地嬗变中留下她如如不动的俏影。
从我所站的位置向上游望去，是俩老轻挥慢舞的身影；眺望下游，那位幻成红色羚羊的女子，轻盈的越来越模糊；而我身处其中，形成一条意味莫名的无形接龙，而枢纽其间的不都是各自努力着拼搏着精彩当下吗？人世间原本就是一条波浪壮阔的大河，芸芸众生汇成的滔滔水流，不知所来，未知所终。只激荡着，沉浮着，悲欢着，呼啸着，留下一河岸时间的蚕蜕，而真身却分秒不停地流向宿命的海洋。
我的周遭有三五棵紫红的紫叶矮樱，有几株葱茏的连翘，有垂柳、苍松，还有稍远处的碧桃，它们都郁郁蓊蓊地奔跑在初夏的大道上。樱花正艳着，细碎的花朵密密实实缀得满枝满杈，远看似笼着一树一树闪烁的繁星；那玲珑的白色花瓣上浮出一丝丝纤细的紫红脉络，伶仃的花蕊呆萌地探出绛色的袖珍手指儿招手，显得莫名地清纯、典雅、娇俏，仿佛是一树浅蹙轻嗔的眸子，狡黠地眨着眼睫，不告诉你她的秘密；疏朗而鲜嫩的赭红叶片被淡金色的日光穿透，点燃成一簇簇殷红的灯焰，为满树的繁花祈福。而连翘的花季已然谢去，曾经金灿灿的一树春光已被苍郁郁的夏叶取代，稚拙的烂漫忧郁成青春的躁动，为蓬勃爆满的精力发愁。绿绦如瀑的柳丝已然少了柔媚，多了几分执拗与坚韧；一朵柳絮随风翩然，潇洒地奔赴未知的远方。后凋的松柏其实在冬季也换上了苍褐的厚装，只是在春风的一再提醒下才匆匆套上新衫，似乎还未整平顺。睡过了头的碧桃，将先前争艳的草木都变作自己舞台后的翠屏，绽放的如火如荼，似醉似痴，那赤裸虬结的枝头上，花朵因急切而火辣地堆叠在一起，密密实实，拥挤成了一根根花棒槌，一个个花疙瘩，兀自澎湃不已，就像一个跳疯了街舞的少年，拼命地燃烧着臌胀的青春，蓬勃的生命，满溢的光阴，这是她当下最富余的，她也就毫不吝惜地挥霍着，奢侈着，至于以后枝头那极不相称的瘦小干瘪的毛桃，就不是她眼下所思虑的，自有那万能的造物来诠释。
葳蕤草木呵，不为争芳妒艳，不争高低贵贱，只为生命刹那的璀璨，只为青春一晌的贪欢。
世间从来没有绚烂四季的花卉。灿烂其当下，惊鸿于一瞥，这便是造物教导我们的一条至理。倘若连繁花灼灼的春都做不到，遑论硕果累累的秋？
在曦光清澈纯粹的沐浴里，在草木热情似火的感召下，我们迈开脚步，行走在创造的路上，闪耀着我们所处的当下。其实那不是在丈量自己生命的长度（那好像是自有其固定尺寸难以更改的），而是在夯实自己脚下每一步生命的质量，这个优劣高低似乎是我们可以掌控重铸，创造改良的。正如来之姗姗却痴醉若狂、妖娆万端的碧桃，将积攒了一春的精魄抛撒在初夏的晴空下爆燃。除了沉醉于当下的秾艳，谁会在意其孰春孰夏？
若要减轻或是避免画扇悲秋的凄然，那就珍惜或是燃烧人生初见时的情之所钟吧。
□韩德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