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3日

秦王川“和尚头”

偌大的秦王川似乎没有什么特产,若非要找出一个不可,那就只有“和尚头”麦子,“和尚头”面了。

这个“和尚头”与寺院里的和尚可没有多大的关系。皆因秦王川先民们奇特丰盈(或是贫乏)的想象力。他们苦思冥想要给这光秃秃的无芒的麦穗起一个形象贴切的名字而不得,于是这小麦便得了一个怪异的贴切的又具几分喜感的名字。

苍茫的秦王川盆地拥有广袤而瘠薄,平坦却干涸的田野,特点与缺陷一并突现着。腾格里沙漠的风沙毫无遮拦地侵袭到整个盆地,干燥的无孔不入的风吹来了粗糙干散的砂砾,带走了稀缺珍贵的水汽,让年降雨量少于南方日降雨量的盆地的蒸发量又加大了好多倍。荒芜的盆地里稀疏而顽强地生长着骆驼蓬、芨芨草、刺蒺藜,还有更加耐旱的顽梗的人类。睿智的秦王川先民们发明了压砂造田的技术,在田地里铺一层砂砾,用来阻隔阳光,减少蒸发,保留水分,孕育秧苗。于是秦王川便拥有了一片地球上最大的人造沙漠,秦王川人便培育衍化出了极适宜土壤气候,极耐旱皮实,生命力极强,面质极好的小麦品种——“和尚头”。

和尚头麦子的秸秆高约一二尺,茎细叶狭;麦穗短瘦紧致,麦衣厚且坚硬,瓷密地紧紧包裹着麦颗子,麦收时宁有麦穗折断,却绝无麦粒洒落;无芒,麦穗光滑圆润;它的根系十分发达,主根可深深地扎到地下两三米的地方,去努力地吮吸地下微薄的养分。麦收时节,泛蓝泛白的绿色蜕变的橙黄橙黄,少了水分的麦秸秆变得如皮绳般柔韧。它在生长时只求能够在严酷中艰难地生存下来,努力地扎根,努力地茁壮,努力地结实,像一杆杆勇士的长枪深扎进硗薄的砂地里,为生存而拼尽了所有。这可就苦了拔麦的人们,拔一棵麦子的付出不啻于拔一棵小树苗。七月的砂田里热浪滚滚,蜃气腾腾,宛若是天然的桑拿浴场。拔不了几把,手掌就被柔韧的麦秸勒出水泡,很快变得血肉模糊。用备好的布条缠起来,咬牙继续拔下去,望不到边际的麦垄正挑衅地嘲笑着手掌的征服。接下来的几天里,手掌的创口愈合,再割开,再愈合,再割开……直至创口结成厚厚的茧子,手掌的涅槃之路才算完满。这时的手掌已蜕变为正真的收割利器,所向披靡,无往不利。秦王川旱砂田里的麦子不光是颗颗皆汗滴,更是粒粒尽染血啊。

和尚头麦子坚硬强韧的特点贯穿在它一生的每个阶段。打碾时,它需要石磙更长时间的碾压,才能将籽粒从厚实的麦衣里挤压出来;晾晒时,需要更多阳光的曝晒,才能晒干它密度很大的颗粒中的水分;磨面时,它需要多磨两遍才能磨尽麸皮上的面粉。当然最考校手艺、经验、力气和耐心的,还是将和尚头面加工成各类面食的过程。从第一步和面开始,就几乎注定了最终的成败。面量要适当,水量、水温要适当,搅拌的力度、频率更要适当,一个环节出问题便会影响到全过程。不是水包面,就是面包水,前者稀软无骨,后者硬如砖石。巧手、把式们和成、揉好的面团,基本的要求是手光、案光、面光,是为“三光”(即手案面光洁不粘糊),软坚适宜,温润如玉,莹莹光泽,一句话——滋润。就这俩字,却蕴涵了太多的讯息内容,个中三昧只有亲历亲为方可体会得。最能体现和尚头面筋道柔韧特性的面食,非拉条子莫属。将面醒了揉,揉了醒,直到面团软若绵,柔若胶,一根根扯开,扁圆厚薄任意施为,长短粗细随心可成,只要你的臂展够长,面可以扯到两三米长短而不断,一根面一碗饭,吸溜的会让你缺氧目眩。最见面上功夫的要数做臊子面,做臊子面要加少许的蓬灰,这样的面团更难和难揉。这种面很容易皴,往往揉着揉着,面团就翻花成了“羊肚子”;这种面比拉条面坚硬许多,擀起来没有点功夫的人,半天都擀不开面张子,更别说面张子要擀得均匀轻薄。因此,擀长面往往是衡量新媳妇茶饭水平的一个度量尺。最有滋味的要算是它的嚼劲,柔软却不稀烂,筋道而不僵涩,入口绵柔爽滑,回味悠长醇浓。这面还十分的长饭,生时看着不多,下到锅里煮熟了,面便会多出许多,这点在做成的干面中体现的尤为明显。如此筋道优质的面若说是天下第二,绝没人敢说是第一。据说在明清时期,和尚头面粉曾作为贡品上贡朝廷,姑且不论此事的真伪,单就面粉的品质而言,用做贡品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秦王川干旱贫瘠的砂田,将它全部的精气神都浓缩灌输进这产量菲微的和尚头麦颗里面,那里面有秦王川不屈倔强的意志,有风沙磨砺后的坚韧,有玉汝于成后的精魄。它孳息哺育了秦王川的芸芸生灵,赋予他们独有的人格秉性,而俗世凡夫又予以它烟火红尘的熙攘生气。逆境中的前行有多么的举步维艰,那逆境中的成就便有多么的辉煌耀眼。这一点在和尚头麦子的身上得到了最为生动鲜活的映照,它一年年的轮回似乎就是在这个盈满哲理的息壤中生根、发芽、开花、结实、涅槃。细细品咂,它不就是一棵探索生命奥秘的苦行者吗?

随着引大入秦工程的竣工通水,清冽丰沛的大通河水流进了干涸千年的秦王川盆地。在给秦王川带来祁连山浩瀚抚慰的同时,也带来了从未有过的蓬勃生机与活力,荒芜邈远的秦王川久旱逢甘霖,一下子变得活力四射,林茂草郁,鸟语花香,百谷蓁蓁。但造物在打开秦王川一扇门扉的同时,却也关闭了另一扇窗户。砂田没有了,旱地没有了,收成歉薄的和尚头失去了存在的根基与理由,再也没有人愿意去种植它了,或者是说再也种不出那原汁原味的和尚头麦子了。延续了千百年的和尚头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完成了在艰难困厄中养育生灵的历史使命,它完成了生命里的一个大轮回,功行圆满了。

尽管市面上还能见到和尚头麦子的招牌,可真正的和尚头麦子已经不在了,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的仅仅是它踽踽远逝的背影罢了。

□韩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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