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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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里的地达菜

今年清明时节的雨雪,下得格外缠绵格外哀怨格外凄迷。烟雨迷蒙,寒意森森,天地就沉浸在似雪似雨,非雨非雪的愁怨里难以自拔。

雪花在湿漉漉的空中打着旋儿,飘忽着、踯躅着、迷茫着,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噙着泪漫无目标,随意东西。满腹的怨懑让她失去了思考的理智,她觉得自己被冬天遗弃了,放逐了,欺骗了,在这弥漫着春意的天空中她感受到了极度的不适,她想回家,却又四顾苍茫,不见归路。懵懂中砉然跌落在地,还没闹明白咋回事儿,便倏忽化作一滴冰凉的水珠儿。惊慌失措中她忽然意识到,出门时只急匆匆穿了件皎洁的素裙,根本没带防雨的衣衫。羞赧的红晕都还未及攀上脸颊,她就被贪婪的黄土地拽走。她成了今年最失败的一朵雪花,最没形象的一滴雨点。

饥渴了一冬半春的山川,却来不及顾忌亦雨亦雪的情绪,它们形如饕餮,酣畅淋漓,毫无形象地鲸吞着这天赐的甘霖。都说“春雨贵如油”,其实这春雨于田野何止仅仅如油般的简单。它就像是草原上初生的小羚羊吮吸到母亲的第一口乳汁,这口温热甘醇的母乳,决定了它能否站起来,更决定了它能否在这个充满险恶的世界生存下来。这有点自怨自艾的衣衫褴褛的磕磕绊绊到来的雨雪,没想到自己于田地竟是如此珍贵、稀罕。在雨雪的滋润下,粗犷而野蛮的山塬涂抹了几分难得的柔意。褪去了难看而病态的干黄褐,山峦熏染成青溟溟的黑灰,一层薄薄的乳白色的轻雾若有若无地随意轻笼于凹凸间,朦胧出一种难以琢磨的神秘。像一位沧桑满怀的中年大叔,刚毅间带着几分落拓,从容中残留着一缕艰涩,率性里难掩风垢霜尘,散发着淡淡的历久弥醇的诱惑。田地没有山峦的这些做派扮相,她只是默默地不顾形象地吞咽着丰沛的雨水,小心地呵护着即将冒出(或已经冒头)地面的黄芽芽。她更像一位称职的母亲,顾不得修饰自己的颜容衣饰,一心只为怀中的孩子着想。

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天气里,最适宜去山里拾地达菜的。那时候是全然没有后来才知晓的,地达菜富含钠、钙、胡萝卜素等有益成分,具有补虚益气、清热明目等药用效果的概念。只知道它是大自然贶佑我们的开春后的第一顿野味、美食,因此,我们都很珍惜它。毕竟,一年内能拾地达菜的时间还是很短暂,条件也是苛刻的。

记得小时候总是跟着母亲进山去拾地达菜。踩着湿润却不泥泞的山道,呼吸着潮湿而略带腥味的泥土的芬芳,心境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舒爽在涌动。不知不觉间就走得很远,因为离村庄太近的沟岔里,地达菜大都被牛羊践踏成了碎末,或是掺杂了太多的羊粪蛋儿,离村庄越远地达菜的品质就越好。在寒冬春旱时,地达菜就缩成一粒土疙瘩,在山褶沟槽里随风飘走,若不细看,你会以为是一粒土坷垃或枯枝败叶。而在春雨雪的滋润下它们仿佛天降一般,呼啦啦、颤巍巍地显出真容,一朵朵,一缕缕,一团团,形态万千纷呈;有漆黑,有灰黑,有紫黑,颜色深浅有差。在尚未冒绿的山柴下,在雨水润透的褐色山皮上,浑然天成地绽放着属于它的美艳。拾地达菜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人人可为,但要拾到高质量的地达菜却既需要良好的脚力,又需要丰富的经验。它的生成似乎是较固定的在一坡一屲,有的山坡间到处可见,有的峁梁上却一片难寻。像母亲她们就很清楚哪个沟沟哪个岔岔多有地达菜,哪个梁梁哪个坡坡是没有的,因而从不跑冤枉路。

捡回家的地达菜需要绣花功夫去拾掇。择去柴草、土石是第一步,淘洗去上面的泥土才是最难的,往往需要泡上好长时间,淘洗上无数遍,才慢慢恢复出它黑黝黝、肉糯糯、软绵绵的本色,若一时吃不完,还可以再将它再晒干,随时可泡发食用。

我们平时吃得最多的大抵是地达菜做馅的包子,而我吃过的最美味的是地达菜炒韭菜、肉丁——地达菜的醇厚,韭菜的鲜嫩,肉丁的腴肥,三者调和在一起,滋生出一种别样的难以言说鲜香醇美,若干拌上筋道爽滑的拉条子,那滋味,那香浓,说是人间至味也未尝不可!可在那个年代,能品尝到如此美味的机会却是很有限的。也许是唯其稀缺,方觉鲜美吧。但它却是母亲镌刻在我记忆深处的最令人思之垂涎的美味之一。

心神往于雨雪清明下丰腴的地达菜,身子却禁锢于钢筋混凝土的“火柴盒”里。“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雨雪霏微烟浓,柳丝柔曼泛金,纷乱缥缈的梦乡里,最多的是柔柔软软的地达菜,更多的是踽踽远逝的母亲的背影……

□韩德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