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里，怎么又起风了？
我便想起，父亲弯着腰，跪在陡坡上，拔麦的后影，双手伸过去，拔出来的麦秆儿，如一根根金条，一把一把，摆上一地，洒上汗水，拦腰捆起来，躺在地上，像一个个苦乏了的农民，静听着大地的呼吸。
记得那个晚上，我在医院，边陪父亲，边读一本书，书上写着几行歪歪斜斜的汉字，大概是2014的年秋天，我写的，后面我又加上几句：……捞起风刀，喊过日子，一把抓住生活，鼓劲，再鼓劲，切成大块小块，切着切着，心疼了一下，两下……
红日头翻过高山，跌入深谷摔出一片血，暮色里，仿佛海在燃烧。有一个人，病倒在高山上，两眼瞅着通向家门的路，疲惫得一声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嘴皮上，干起一层血痂。说来也是，昔虽眸子莹动，今却瞳仁发红，堪比夕阳残照，却不是“血”呀！
他一言未发，只是两眼望着天云，盼来了一眶眶秋雨，湿了一地的庄稼。如今，父亲躺在手术床上，被医生推出患者通道……吊针如眼窝的滴水，从吊瓶往心檐下滴，滴进父亲的血管，滴醒一个个黑夜，滴黑一个个白天。滴着，滴着……我从父亲的双眼里，也读出一句句话：“娃子……这病……何时好了？才能出院，在家土炕上，缓好了，还要陪毛驴，上山种荞去……”
刚一梦，雨来了，淅淅沥沥，如噙不住的眼缕，一股一股，凉醒了我。
我梦见父亲背着一口袋土豆，满身都是泥土，像刚从山地里种田归来的样子，放在一盘耱跟前“腾”的一声，看着土豆时，便想起红日头下，父亲微笑的脸，父亲转过脸，用手揩着爬满额头上的汗，父亲满手的尘土，越揩，脸越脏，父亲长吁一口气，张大嘴巴，向天上喝了一口空气，顿时，全身水洗了一般。破旧的衬衫，汗已浸透，像一个土人，走到那盘耱跟前时，看着一排耱刺儿，我便想起父亲躺在病床上，瘦硬的肋骨一根一根还能数清哩！ 我抚着父亲，心里疼了一下，我看到父亲两眼涌出豆大的泪珠儿，一个连着一个从眼眶里滚出来，滚下嘴角脖子，一直流到枕头上，渗进病床的被褥里。
此刻，父亲紧紧攥住我的手，我们相互凝眸着；此刻，我说不出一句话来，沉默了一会儿……此刻，我的泪珠一下子从双眼里“崩”了出来，像心坎塌了一样，发出说不出的声音，落在父亲的手背上，火一般的灼热。泪直打得父亲的胳膊抽动了几下，抽动得一次比一次厉害。
我看着二弟四弟的脸色，一个个先后变得深沉起来，满屋的灯光，似乎暗了下来。
我想此时家里的母亲和姐弟，一定等待着父亲的检查结果，真怕……检查出一个不愿说出口的字：一个“病”字头，三个“口”，下面还有一座“山”，看到医院有些病人的化验单上，写着一个小小的“癌”字。这一刻，我想，这个字，何时从字典里彻底删掉？这个症，何时从体内坚决割消。……一天、两天……五天，过去了，熬到周一，医生终于说：“你父亲的病，是良性的……”那一刻，我头上压的一块石头，搬过了，似揭开阴天一般，心里一下轻松了好多。
这一刻，父亲“得救了”！
我想，父亲种下的高粱扁豆麦子，都在伏地祈福中，慢慢直起腰身，对着东山微笑起来。大概长在地下的土豆，都一个个不再大愁小忧，露出脸蛋儿，大的像我的脸，黑黑的，土里土气，有不少沧桑的窝窝，真像小时候挨过饿的迹象。的确，那段时间，天旱了。小的土豆像弟弟的脸，一脸的劳累，病了似的，仿佛等待着一场好雨，急需浇润；还有一些土豆，黄黄的皮肤，真如姐姐妹妹的脸……当母亲走在父亲种下土豆的地里，双膝跪下，盯着晒干的洋芋花花，母亲不由地弯下腰给洋芋苗子培着土说：“……求求……苍天有感，下点雨吧！再别把这些洋芋花花，往干烤了，再热几天，恐怕就得蔫死了！……天哪！还要靠这一窝窝土豆，吃活一家人呢。”
听！父亲“咔咔”咳嗽了几声，咳出满口的泥土。父亲背起苦日子，挽起裤腿，挺着脊梁，一手扶着肩上的梨，一手牵着毛驴，上沟下山，就这样忙了半辈子。
有一年，天还没亮，父亲起得很早，围着柴炉子，生火熬茶，喝了几盅“罐罐茶”，吃了一个母亲蒸好的馒头。起身，走出屋门，套上毛驴，一起上山耕地，走在路上，天没亮，毛驴黑着不敢走，尽管往后凑。天再黑，也要和父亲走到地里，这多少个起早贪黑，都未淹没父亲与毛驴的身影。
高山在哪里，父亲和毛驴就在哪里。父亲这大半生，不知耕过多少高山？走过多少山路，估计连父亲都记不清了……犁铧耕过黑夜翻出黄土，也会发出光芒，就像父亲肩上的两盏灯，永远照亮着我们一家人忙忙碌碌，上路！
父亲把毛驴驾在地里，毛驴在前拉，父亲握着犁在后耕随，毛驴出气父亲唤气，但再苦再累从不叹气。毛驴腿子上的汗像“煮”了一样，顺腿流下四蹄，种在土壤里。父亲的额头就像耕过的山地，皱纹一痕又一痕，满头大汗淋漓，顺着颈骨，从脊背渗进心窝。就这样不知不觉耕了大片地，就这一耕，大半生，匆匆从犁铧下，窜过去了。父亲边耕边用鞭把敲打脚下的土块，犁浪哗啦啦，如潮水翻涌。到了吃干粮的时候，天上的日头渐渐要挂中天，父亲望罢一轮天钟，“嗷嗒”一声，吆喝一对毛驴站了下来，简直是听话极了。父亲坐在地里吃馍喝水，而驴子吻着蹄下的山地。
父亲起身，竖起鞭子，但没有抽打，“呔”的一声，当父亲看着毛驴四蹄发抖时，还在一个劲儿往前赶着拉犁，恨不得把这“三尺黄土”，拉过头，把这三亩地耕完。父亲说：“……当他的两腿发抖时，插稳犁铧，坐在地里，感觉整个山头都在发抖，脚下的这片山地，也像他一样出了一身大汗，这一会儿，他感觉有点累！”
诚然，毛驴儿再累，即使疲乏得倒在地上，也不肯说出一个“苦”字来，只是头朝前，盯着未耕过的山地，一股风，吹出两眼的劳苦，劳苦里饱含着一把雨一把霜还有一把……天不下雨了，苦水饮尽了，留着救命的泪啊！可以呡上一口，收紧喉咙咽下去，再要吐出来，恐怕便不是苦水了，大有可能是大块大块血块，那是毛驴藏在心里，永远吼不出的白汗哭不出黑汗……就这样与毛驴一起，拉了一辈子车耕了一辈子地驮了一辈子粮食的父亲，吭唷吭唷地出气，好似喉咙里有一把老锯子，卡在木缝里，发出吃力地锯不过去的声音。那一会，父亲病倒在山头上，毛驴仍然站在父亲前面，等待着……
父亲说过，他的胃像架子车的内胎一样，“嘘嘘”地开始冒气，一会儿，胃憋了，四肢无力了。那一会，疼得要命，若有一面悬崖在眼前，他就直接跳下去了。可是，正是中午，山里的人都回家了，正好有一个姓郭的人听到父亲疼得叫唤，趴上埂子掏出电话给叼娃打了电话……当叼娃叫了一个出租车，把父亲抬到车上，司机快速拉到县医院急救室一检查：急性胃穿孔！
姐姐在医院给我拨通电话说：“再过几分钟，病危，都不敢收院了……”话毕，挂了！我在这头，紧紧地捏着电话，不知该咋办呀？
还有一年，父亲耕完地牵着驴正下山路，一只鸟突然从路边起飞，翅膀“呼啦啦”一响，驴吓得一跳，又是奔来又是跑，驴头一甩脖子一拧，缰绳把父亲的手勒破了。父亲疼得顾不得抓肩头的犁，不巧忽地落下，戳在父亲的后脚跟，血喷出来，父亲不能走，从山上爬到了家里，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血迹。
过了一段日子，父亲，缓得能走了，出了大门，抡起镢头，挖爷爷走了时，留给家人的一眼窑洞，谁知一面墙，从父亲身后塌下，父亲带着伤脚，没来得及跑脱，正好压住父亲的双腿，父亲疼得喊起“妈啊！”白发的奶奶，把压在父亲腿上的土，一块一块搬过，把她儿子救了出来……
我睁大双眼仔细听着屋檐的滴水，滴答滴答，答答滴滴，仿佛对着院子里的一盆花，正说着心事，但是我听不出来滴水在说着些什么，语速时而断断续续，时而隐隐约约。小屋里的灯还在亮着，手中的一支笔在纸上……沙沙……沙沙，极像窗外的雨对我说话，话头缠得又紧又快，呜呜……呜呜……天在下一场雨，我心里也正在下着一场雨……我实在是心雨难言，不禁推开窗子，朝外吸了一口空气，当合上窗户时，我的目光已被黑夜吞没，拖着瘦长的身影伏在书案上，慢慢搁下笔，满脑子都是山上的父亲和毛驴。
在这个深夜里，独自坐在屋子里，灯还亮着……我又想起了父亲，我心空的雨比夜空的雨还要下着大哩！
□张文瀚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