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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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天黑得看不见地面,只听见车轮飞速转动的喳喳声和呼啸着的风声,而更为密集更加有力的铺天盖地而来的雪粒似乎要将人淹没、吞噬,情急之下,父亲冒险从自行车大梁上放下右腿,只把左脚踩在车脚踏板上;他把右脚底使劲磨在地上开始当刹车……

那日,在大雪中,快到县城时,天才微明。借着城里灯火的弱光,我才看见父亲满脸是血,右脚上的鞋也没了,五个脚趾和脚面上是冻得结成了薄冰的血片……

我三岁,父亲开始教我识字;五岁,父亲教我在砖头上练毛笔字;到了七岁上学年龄,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联系我到了县城上学,也因此,我是村里第一个在城里上学的孩子。

然而,我到十多里外的县城去上学,对我、对父亲都是一件费时劳工而且需要持之以恒的艰辛事。

每日天未亮,我们就得早早起床。父亲骑上专为接送我而借钱买的自行车送我去学校;晚上我放学,他又得骑自行车来接我。

春天夏天好过一点,无非是偶尔风里去雨里来,遇雨天或是雷雨天气,两人被淋得浑身湿透那都是常事。到了冬天就不好过了,早晨到学校时天色依旧伸手不见五指,而下午放学时,天已麻黑。

那个年代,县城有逢集日。逢集日摆字画摊的一天,父亲将我送到学校后就去县城南关收拾摆摊了;下午集散,等我放学后就一并接上我回家。父亲逢集日摆摊的一天,也是我最渴盼最开心的一天。中午放学,我可以到父亲摊子上去,他会买一碗两毛钱的羊肉面片给我吃。这在当时已是奢侈的不得了的事,而平时我只能在学校啃自己带的干饼子当午饭,且时常是粗涩难咽的杂粮饼。逢集日下午放学,父亲接上我,也经常会给我买个饭吃;他喜喝酒,吃完饭后,到县城城关商店打上二两散酒,像孔乙己那样站在柜台前,吱吱咂舌呷酒,然后红着脸带上一丝酒劲,骑车载我向家中赶。

“武儿,你知道人世间最美的事是什么吗?”回家路上,父亲总会边骑车边兴高采烈地问一些不足十岁的我根本无法弄懂的深奥问题。

“嗯……是……是……”每次听到比小明三个苹果小强五个杏子难上一万倍的这类难题,我总会咬着嘴唇苦思冥想一番,“应该是天天有羊肉面片吃……还有……天天得到老师的表扬。”我的这一回答,我当时自我感觉实在,又高尚。

父亲也往往被我幼稚的回答逗得在自行车上哈哈大笑。“让我告诉你吧,”他接着欢快地说,“人一辈子啊,最美的事就是干着一件自己喜欢的、同时又能给别人带去帮助和快乐的事。”

那时,我往往似懂不懂地嗯一声。直到后来我长大成年,我才理解了父亲当时这些话的意义,懂得了他这些话如真理般的珍贵,还有这些话对自己终其一生的影响和指导。

夏日里的这个时候,夕阳西下,晚霞斑斓。晒了一天的庄稼散发着幽幽的清香。公路两边田地里绿油油快熟了的瓜蛋一个个探头探脑,一脸灿烂的笑;青绿间开始冒黄的如戈戟一般的小麦;鲜绿的像少年卷起裤管一样光腿的玉米;高的矮的,青的黄的,各种庄稼像一排排整齐的方阵队伍,风吹来,波涛般前呼后拥,又像是穿着花色裙子正在翩翩起舞的少女们。不时有小鸟从我们头顶飞过,在我们前方上空叽叽喳喳盘旋炫耀……

如诗如画。

冬日中的这个时候,原野黯黯,苍山沉默,万籁无声。深幽的天空浮着一些被冻得冷冷寂寂的星星,一个个缩脖筒袖望着我们。我们黄昏回家,由于车后座上载着余货,因而我通常会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在我头顶之上,是宽广深秘的夜空,和父亲的混在蹬自行车的动静声和轧轧的车轱辘声之中的喘息声,粗重、激烈、有力,宛如战场上勇士的拼杀之呼吸声,仿佛是天地的隐隐呼吸声。而父亲不住地呼在我脖颈上的阵阵气息,热热乎乎,让人心里踏实、安然,让人有种无以言表的幸福和陶醉感。尽管天色渐趋黑暗,然而人的心里却感觉正在奔向光明,奔向那灯火辉煌。

往往,回家的路上,父亲会哼哼上几句秦腔。“风啊再呀大,吾自巍立,匪啊再呀众,吾自横刀立马……啊呀呀呀……”多的时候,他会让我唱在学校里学的新歌,我唱,他有时会挠我腋窝,逗我大笑;有时也跟上我哼歌,还会开心地拍着车把打拍子;偶尔回头看他,有晶莹的东西在他的眼睛里,那么明亮。

如果不是逢集日的一天,父亲早上送完我上学,通常会赶着去县委大院挑上一担大粪,用自行车拖回自家地里后,紧着就去耕地、收田或干农活。到了下午六点半,他会雷打不动地来学校接我。父亲常说,人生苦短,一件事,不做就不要去碰它;一旦开始做了,就要认真努力,持之以恒,就算以后没有做成,也不后悔。

两年后,不满足于县城市场的父亲,开始去定西、靖远等周边地县赶集卖字画。那时候的县乡公路,坡陡山高,弯急路差,只能推车步行一半,骑车走一半。去一趟周边地县来回三四百里路,都是坡陡弯急的山路,真正是跋山涉水,路途艰难。

临晨三点,他骑自行车载货出发,通常会按早上九点多开集到达外地县城,下午四五点集散后,又骑自行车载余货回家,到家时,往往深夜十二点都过了。我记忆中有好多回,要么是父亲行到半道后自行车链条断了或者是轮胎破了,无奈之余,他只好一路推着自行车回到了家,到家时已然是第二天中午或下午时分了。

艰辛的生计,向上的念头和不屈的精神——一方面要耕田种地顾及庄农;一方面要加班加点赶工装裱字画;还要四处跑售;又要顾我的学业。——让父亲如一个钢铁斗士一般战斗着,努力着。

“咱们本是城里人,一定要回城去;咱们家世代为官,到我们这一代断了,你一定要争气,努力读书,学问做得像你爷爷,官做得像你太爷爷、高爷爷。”我惹他生气时,父亲常这样说。

从我能记事起,时常晚上睡觉前,父亲便开始装裱字画。给他熬上一罐酽酽的浓茶,卷上几支旱烟卷,我就会按时去睡。我半夜醒来,往往转头看到,父亲仍然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要么伏案疾书,要么装裱画作。而或是凌晨三点,或是五点,他就得出发,或去外地赶集或去送我上学。

仿佛生命于父亲,就是无尽的忙,无尽的劳作,无尽的艰辛……

我上二年级那年冬天的一个黎明,父亲照例送我去学校。那日,我们临出门时天空只是零零星星地飘着雪花。不料,走到半道后,雪愈下愈大,路面渐渐积上了一层薄雪,而且开始打滑。经过邻村的一个慢下坡时,雪似乎下得更大了。我虽然坐在车后座父亲身后,然而劲风裹着密集的雪粒打在脸上,如针刺一般,几乎连眼睛也无法睁开。行至临近一处陡下坡的地方——后来听父亲说,当时担心陡坡处会更滑,因此他想停车下来,我们步行一会儿——突听得自行车刹车过程中“嘣嚓”一声响,自行车瞬间没了后刹车。当时车速倒不是太快,然而却不敢捏前刹车,因为湿滑路面只捏前刹,车子毋庸置疑会滑倒。就这样犹豫间,车子已进入了下陡坡路,车速明显快了起来。天黑得看不见地面,只听见车轮飞速转动的喳喳声和呼啸着的风声,而更为密集更加有力的铺天盖地而来的雪粒似乎要将人淹没、吞噬,情急之下,父亲冒险从自行车大梁上放下右腿,只把左脚踩在车脚踏板上;他把右脚底使劲磨在地上开始当刹车。

“武儿,把车子抓牢!”慌忙中,父亲紧张而又坚定地喊道。当时,小小的我并没完全意识到这种危险,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我只听到从前面不断裹来的呼呼风声中夹杂着父亲紧张急促的粗重喘息声和脚刹地面不规律的听上去压抑恐惧的哧哧声。

这么磨了好长一截路,车速终于一点点慢了下来。然而最终,车子还是滑倒了,我们连人带车滑进了路旁的水渠中。我由于坐在自行车后座,因而被摔到了水渠边上,屁股贼疼贼疼。黑暗中,我翻起身来,摸索着去拉水渠里的父亲。他一声声呻吟着,问我没摔着哪里吧,他说他左眼睛疼得厉害。当时天还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父亲翻起身后先把自行车推上了路边,我拉他爬上了水渠。车子严重变形,已不能骑。于是,父亲一瘸一拐地推起也一瘸一拐了的自行车,我跟在身后,我们继续向前走。

雪越下越大,而且感觉雪花也格外大,一片片灌到脖子里冰得令人不住地打寒颤。这样走了一截后,父亲说他左眼睛好像在流血,右脚也疼得厉害。那日,在大雪中,快到县城时,天才微明。借着城里灯火的弱光,我才看见父亲满脸是血,右脚上的鞋也没了,五个脚趾和脚面上是冻得结成了薄冰的血片……

灾祸追劳苦,病害撵穷人。天下的事就是这么可笑。就是这场意外,让父亲的左眼从此失去了光明。可能是当时滑到水渠里被什么山材野枝重重戳上了,也可能是我们滑倒后自行车把正好捣在了他的眼睛上。其后半年,父亲的左眼睛反复感染发作,不得已,就去省城医院做了摘除手术,最后放了颗假眼珠。

然而,即便如此,父亲加班加点裱字装画、跑地县赶逢集卖字画这些事,在他眼睛受伤后的第二年并没间断。

1983年正月初一,正当所有人沉浸于节日的欢乐气氛中时,父亲中午突然发病,只是不知原因地大口大口吐血。九天后,溘然长逝。

年仅三十六岁!

我的父亲虽然溘先朝露,在世仅三十六年,然而他是嘉懿而饱满的;而我,亦必将是丰盈的!

□汪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