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22日

足迹

小城里来了芭蕾舞团,这是一件大事。几乎全城的人挤在广场上,争相一睹演员貌若仙子般的芳容。连小脚老太太也来了,站在人海的边沿,举手搭棚,眺望舞台。我们一群小孩,无论怎么努力也挤不过大人。但又不甘心远远地眺望,便钻空子,爬墙头,溜到后台观看。尽管我们充分利用帷幕,道具箱作掩护,还是被剧务发现了。几番驱赶后,在我们反复保证不影响演出,加上脚勤手快有眼色,剧务默许了。随着演出场次的增多,我们与剧务越来越熟。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有了感情。人一旦有了感情,必然会被感情所左右。慢慢我们占据了最佳的观赏点,从各个方位一遍遍观看美轮美奂的舞姿。

这是一出表现英雄儿女的舞剧。女儿是剧中的主角。受压迫的女儿奋起反抗暴政的摧残,冲破黑暗,走向光明。赢得人身的解放,去追求心中的理想。那是崇尚英雄的年代,英雄就是榜样,就是方向,就是目标。每次演出散场后,巷子里一群孩子都会聚在大槐树下,讨论剧中的细节,模仿剧中人物的动作。直到大人喊回家睡觉的声音响起,才恋恋不舍地散去。第二天,伙伴们相见时还要回味,甚至争论一下剧中人物的动作姿势。孩子间的争论总是无逻辑、无厘头、无顺序、无程序、无评判标准的。因此,争论时强词夺理,耍赖使蛮,甚至诉诸武力的事经常发生。孩子的心灵是简单明净的,行为是直截了当的。一会儿狂风骤雨,涕泪满面;一会儿心平气和,兴高采烈。推推搡搡,打打闹闹,磕磕碰碰,哭哭笑笑。除非孩子触犯社会生活底线,大人们是绝不介入孩子间的冲突的。孩子间的事情,都是以孩子们自己的规则,自己的方式解决。一旦有个别爱找大人、找老师告状的孩子,就成了整个群体的另类,会被排除在往后组织的一切游戏之外。

在摩拳擦掌,面红耳赤中我们盼着下一场次开演。舞台上有学习的老师,学样的范本。于是,我们一一仔细分工,给每个人确定任务,以便准确记忆自己要重点关注的演员的举手投足,细微表情。孩子的眼睛是显微镜。孩子的心灵是摄像机。不久,那些剧中人物的动作已被我们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夸张地表演出更富戏剧的色彩。不时,引来大人们开心的笑声。

孩子的世界是梦幻的世界,孩子的梦是千奇百怪的。从此,在天马行空,无边无际的梦想中,我们有了一个可以触摸的,鲜活的英雄梦想。爱英雄,我们特别想接近英雄的化身。学英雄,我们在仔细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如果我们议论到某个伙伴的嘴眼或神态,像扮演英雄的演员时,那个伙伴马上会显现出无比骄傲的表情来。

孩子的心田是一匹纯净的素绢。不经意落上的颜色,在时光和风雨沉淀到绢的经纬、纤维深处时,再透过光来,绢上隐隐约约的,或山水或人物或花草或草书般的印记,犹如淡笔写意的国画,就会若明若暗地显现出来。这是搓揉、漂洗都无法抹去的痕迹。

那时的剧团外出演出中是要深入生活,体验生活的。深入生活最便捷的路径是与普通百姓同吃同住,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剧团中的部分人就住在英子家。英子父母在外地工作,偌大的前后院,平常就住着她和爷爷、奶奶三个人。爷爷长须飘飘,步履矫健,走路生风。奶奶一双小脚,身材高挑,走起路来总像打颤。奶奶的父亲是武举出身,当年是镇守边关的武将,爷爷是他的徒子。民国二十八年,爷爷与师兄弟要去打鬼子。临走前奶奶的父亲要为爱徒和女儿完婚,便问女儿是否愿与这个男人天涯相随、生死相依。奶奶是将门之女,耳濡目染军人精神,见惯生生死死。新婚燕尔与男人分别时没有眼泪,只有一句干脆的话:打完鬼子就回家。有无畏的女人,就有战无不胜的男人。有牵肠挂肚的女人,就有不惧千山万水的男人。有时时祈祷的女人,就有不怕千难万险的男人。有敢于牺牲的女人,就有顶天立地的男人。赶走鬼子,爷爷回来了。从此,爷爷每天都会在后院那棵挺拔的白杨树下,一圈一圈走着“趟泥步”,不时变换双掌,或青龙探海或大鹏展翅戓潜龙勿用或亢龙有悔,“生死休惊杜开伤景”八门变幻。时而,一声断喝,震得树叶沙沙作响。奶奶仍然是每天点着小脚忙前忙后。有时,也会看着爷爷走圈,偶尔发表一两句评论。

爷爷、奶奶和英子住在北房。空出来的东房南房西房住着剧团的演员。其中一个演大坏蛋的演员已上了年龄,住在小点的西房里。他平时不大爱讲话,走起路来也是慢慢腾腾。其他演员见到他都很尊敬,当时我们小伙伴们非常不解,这个大坏蛋怎么还让人这样敬畏。英子告诉我们,他是剧团团长。英子是我的发小,从一年级起也是我的同桌,我们亲密无间。

我们最爱的是男主角和女主角。男主角的一举一动都让我们心向神往。每每,小伙伴们有了争执时,都以某个伙伴举出来自于男主角的佐证,大家都会一致确定其正确。因为英子家住上了演员,小伙伴们去英子家的趟数更多、更频繁了。

星期天的下午,我们又窜到了英子家。前院石榴树下,爷爷与扮演大坏蛋的团长在聊天,感觉非常投机。两人不时吟唱出慷慨激昂的诗句。东房的窗台前,女主角和英子将一条腿提起,双手变换着不同的姿势。夕阳下,木窗上洁白的窗纸上一大一小的影子,或是天鹅,或是孔雀,或是花朵就灵动起来了。我们呆呆地看着,英子一足直立,一足点地的姿势,优美无比。当英子和她的老师在院子中,伴着两个老人抑扬顿挫的吟咏翩翩起舞时,湿润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排排深窝浅印。许多年过去了,伙伴们还时常记起英子身穿红色碎花上衣、蓝色裤子、红条绒面布鞋,反弓站立,长长的辫子垂在腰际的身影。

直到演狗腿子的老四喝我,我才回过神来。老四正忙着整理道具,喊我拿他那个印着红字的大搪瓷缸子,去后院厨房倒开水。看到老四,我从心底里厌恶他,舞台上欺男霸女,坏事做绝。只是他似乎兼管剧务等工作,为了能近距离看演出,我装着与他也很热乎。没有像对男主角那样的崇拜、仰视,与他搭话到是非常轻松。竹篾壳暖水瓶的开水是奶奶每天及时烧好的。我进去时,厨房灶头上还有余温。少年的心思像万花筒,稍不留意的触动会变化出新的花样。倒水的刹那,想起老四那一副模样还要喝奶奶辛苦烧的开水,突然涌起了对他更深的厌恶。少年的行为有时也是荒诞的。在向缸子倒水间也将唾沫吐在里面,以为用这样的方法惩罚了坏蛋,并引以为豪。过了很久,每当爷爷说起剧团里的人时,总是念叨团长和老四是非常好的人。倒是那个长得端庄周正,非常讨我们喜欢的男主角并不怎么样。当然,更深的识人之术不是我们那个年纪的孩子所能具备的,孩子的眼睛里是单纯的、简单的、纯粹的美与丑。是非此即彼、非白即黑的好与坏。是不能调和、不留余地的爱与恨。

那是一段我们用脚尖走路的日子。因为舞台上英雄们或如紫燕掠水的轻盈,或如骏马凌空的跃飞,我们幻想也要像他们一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学习的过程是艰辛的。劈叉下腰踮脚,除过脚疼腿疼,我们的布鞋子很快露出了大拇指,有几个伙伴的裤子也开线了。这一段时间,巷子里的小院不时传来大人们训斥小伙伴的声音,小伙伴会嘟囔着辩解几句。伙伴的辩解自然会招来大人们的痛斥,痛斥我们淘气出了新花样,越长越没出息,都不会好好走路了。

少年的心是一方未垦的沃土。栽上了松柏,就会郁郁葱葱。点上了瓜豆,就会香飘四野。洒上了花籽,就会万紫千红。地不能撂荒,更不能轻易污染。先贤的告诫:地荒一年,人荒一世。土壤的污染,终归要渗透到更深处,渗透到肌肤、内脏,渗透到后来人的血液、细胞里。那些渗透到一代人骨子里的东西,或许会与人的生物基因一起传递下去。

剧团走了很久,我们经常记起那些演员。学着他们的样子,演出过去的故事。夏日早晨的太阳,像青袍少年热情洋溢的脸,在蓝天的映衬下格外生动。微微吹拂的南风,像豆蔻少女的气息,温馨香甜。玉屑般的花瓣,飘落在我们的头上,肩上,沾在了英子乌黑的发间。满树的槐花竞相开放,清香入鼻。采蜜的蜂,在枝叶间、花朵上,扇动着翅膀,嗡嗡作响。

我们跳跃着,模仿凌空起飞的姿势。我们踮起脚,接受成长拔节的阵痛。我们奔跑着,向着遥远的前方。我们追逐着,像蝴蝶,飞向花海深处。

□高建林